父親的脊背
父親臥病不起,已近兩年了。雖身不能動,口不能言,但他思維清晰,整日困悶不堪。八年前,他第一次因腦溢血收到病危通知書,期間又犯過兩次,后遺癥愈發(fā)嚴(yán)重,慶幸的是生活尚能自理。然而這一次,卻沒有奇跡發(fā)生,果如醫(yī)生所斷言,父親再無下床的可能。一身沉疴舊疾的母親照料起他,力有不逮,我能做的也唯有每天早晚抽時間回去,給他洗漱擦拭、揉捏拍打一番。經(jīng)年累月的臥床,不僅讓原本還算壯實的父親日漸消瘦,還不斷侵蝕著他的身體機能,不僅四肢功能未恢復(fù),腰部依然癱軟,連大小便也難以自控了。
每次給父親擦洗后背,我心里總要承受一番折磨。放平內(nèi)側(cè)腿,蜷起外側(cè)腿,扶住臀部和整個肩膀輕輕一掀,他整個人便朝床的一邊順勢合抱,佝僂著身子。卷起絨衣,他的整個后背就展現(xiàn)在我眼前了。他的脊椎骨向外凸起,似一脈平滑陡峭的山脊,分列兩側(cè)的根根肋骨則如綿延緊湊的山岡,曾經(jīng)厚實的后背竟日益洼陷到了如此境地。我鋪好墊子,用潤濕的熱毛巾從他的后頸往下一路滑行,松散的棉質(zhì)纖維隨即被擲于溝壑縱橫之間,稍未順勢做出調(diào)整,就立即起起伏伏,“咯噔、咯噔”。
我一邊擦拭,一邊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殘酷事實:父親的后背再也無法直立了。然而,正是眼前這不再挺拔的腰身,卻讓我常常想起,父親第一次教育我要挺直脊梁做人的場景。21年前,他揣著從親戚家借來的幾千塊錢,帶身患重病的我坐火車去外地找一位老專家治病。我那年11歲,身高剛過1.4米,父親早早買好兩張成人票。候車時,旁邊一位老人好心提醒父親,你家孩子才夠線,稍微弓一下身子就過去了,買一張兒童票就行。父親沒有吭聲,我卻牢牢記在了心里。
為了給我看病,父母到處借錢以及父親為省錢經(jīng)常一個人忍饑挨餓的情景,讓我過早地明白了錢的重要。所以,返程時當(dāng)我們因誤點而直接上了火車找列車員補票時,我沒等父親掏出錢,就迅速站到了車廂測高線底下。我微微向后縮了縮背。列車員瞄了一眼,重又低下頭。我剛萌生竊喜的念頭,父親卻在列車員不解的目光中,堅持補了兩張成人票,然后拉起我走了;氐郊,父親把母親熬好的湯藥端給我,又挖了滿滿一勺紅糖放到碗邊?粗液韧晁,父親說:“你在火車上的用意,我都清楚。咱家是窮,可也要窮得有骨氣,做人最要緊的是挺起胸膛,一輩子堂堂正正、光明磊落。你一定要記住,哪怕眼前的誘惑再大,咱也不能把脊梁骨彎哪怕一絲一毫!”
人生總是充滿了無奈與遺憾。一輩子未曾向生活卑躬屈膝的父親,如今在病魔的侵蝕下,被摧殘得枯瘦、干癟,蜷縮成了一張“弓”的形狀。我想告訴他的是,您不再只是一名父親,還是一位爺爺,您關(guān)于骨氣、關(guān)于脊梁的態(tài)度將一直影響著您的兒子,以及您兒子的兒子。
多年前,我曾模仿臧克家的《三代》寫過一首小詩:爺爺是一張弓/父親是一根弦/孩子是一支箭。爺爺?shù)募贡硤詫崗澢,寫滿歲月的滄桑;父親的脊背富有彈力,憋足勁兒隨時準(zhǔn)備拉彎;而孩子的脊背呢?挺直迸發(fā),依弓蹬弦,勇往直前!
(劉學(xué)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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